鐵片琴
搬出來已有一段日子,我知道,我是想家的。
今天是星期四,那個女人會到俱樂部打麻將,我亦決定在這天回家看看。
英姐見到我,開心得不得了。
「阿妹,你終於回來﹗」
她一邊吩咐興叔打開大閘,一邊大聲地通知其他人,我回來了。
英姐是我家歷史最悠久的庸人,是老爸在大媽誕下二姐時找來照顧小孩的。
老爸常說英姐是幾位家姐的救命恩人。
大媽過身後,老爸根本不知如何照顧小孩,若不是英姐,恐怕老爸早把小孩一個一個害死。
「阿妹,你回來就好了。老爺這段日子吃不好、睡不寧,都不是為了你嗎?你年紀還小,不明白老爺的心……」
英姐亦是家中最長氣的人。
「英姐,我在外的生活很好,你不用擔心。老爸在那裡?」
「他吃完下午茶後便在書房看報紙,你快去找他,我想他一定開心得不得了,他……」
我急不及待走入屋內。
這刻真突然覺得屋子實在太大了﹗
我準備上二樓書房,大姐和三姐從樓梯衝下來。
「可日,你終於都回來了﹗」大姐程歡月。
「我回來看看老爸。」
「我剛進書房找他,誰不知他把頭放在報紙上倒頭便睡,於是弄了今天的頭條新聞在瞼上,現在忙於清洗。」三姐程歡欣。
三姐拖著我的手走上二樓,向洗手間的方向衝去。
「快去看看老爸的模樣,保證你笑得停不下來﹗」
歡欣是我們當中最活躍的、最開朗的。可能是名字的關係,總覺得她最懂得開心是什麼。
我和媽媽第一天到程家,歡欣是第一個對我微笑的人,亦是她令程家充滿歡笑聲。
「老爸,你看誰回來了﹗」
我看見老爸轉過來,第一個反應是開心的。
但轉個臉,咀角便垂下來,擺個臭瞼。心想︰今天必定要教訓這個任性的女兒,眼眉和咀角也慢慢拉緊。
「這個是什麼人,來這裡幹麼﹗」
「老爸,我回來看你。」
「誰是你老爸?我的女兒只住在這裡,其他的我一概不承認。」
「老爸,我買了你最喜歡吃的炸魚皮,你看﹗」
我知道老爸最愛吃。
「老爸,阿妹可以等,但炸魚皮不能等,軟了便不好吃﹗」歡欣幫忙。
老爸心裡著急,他最怕炸魚皮變軟變涼。
「老爸,阿妹平平安安回來探你,總算有心,你亦大人有人量吧﹗」大姐清楚老爸要面子。
我們三姐妹盯著老爸,老爸盯著炸魚皮,他的氣總算下了。
「邊吃邊談吧﹗」老爸仍盯著炸魚皮。
大姐給我眼色,我立刻上前扶著老爸下樓梯。
老爸真的老了。
「你在外面怎樣?打算任性到幾時?」老爸咬著炸魚皮。
「我在外面生活很好,亦已經適應下來了。屋子是朋友的,環境很好,亦很安全。」
「阿月說那裡沒有電梯,你每天要行六層樓梯,對嗎?」
「沒所謂吧﹗現在時興減肥。」
「你諸多借口。你總要答我,打算何時搬回來﹗」
「老爸,你知我和細媽的關係不好,我亦不想你難做。」
「始終也是一家人。」
「她不承認我是一家人﹗」
「她可以不承認嗎?你是我的女兒,她便得承認你﹗」
「老爸,總之我不想整天在家吵吵鬧鬧,亦令你擔心。」
「你一個人在外面,難道老爸不擔心嗎?」老爸的聲音軟下來。
「我二十二歲了,也是時候學習自己過生活,你不用擔心。」
「我不想你有什麼事,你媽媽會怪我。」
一滴眼淚沿著老爸的眼角流下。
我知老爸愛媽媽,我明白的。
我想,若媽媽現在還在生,老爸仍會拖著媽媽的手到街市賣菜。
英姐扶老爸回房休息。
大姐要去接女兒放學。
三姐興奮地拉著我到她的房間,有話跟我說。
三姐只大我兩歲,因此我和她比較談得來。
「你還記得慢半拍嗎?」
什麼慢半拍?
「以前住在華叔叔家的那個男仔,記得嗎?」
我一臉迷惑。
「他姓萬,個十百千萬的萬,全名萬半柏。」
我記起了。
「記得了嗎?」歡欣微笑,「他現在是我的男朋友。」
我嚇得整個人彈起來。
「真的嗎?已經差不多十年沒見他,你和他一直有聯絡嗎?」
「記得三年前我到台灣旅行嗎?我在台北書局街碰到他。」
歡欣說起「他」時,整個樣子也是甜甜的。
這就是戀愛嗎?我未試過這個感覺。
「我們在書局街的一間咖啡店相遇,當時我只覺這個人的樣子很熟悉,誰不知他已走過來打招呼,他還記得我的名字。」
「華叔叔一家去了台灣嗎?」
「他告訴我,那時因家中的生意出現問題,所以華叔叔決定到台灣發展,現在他們已經是台灣出名的大商家。」
「你們一起多久?」
「從台灣回港後,一直跟他有信書聯絡,今年初他回港負責華叔叔的生意,我們相處了一段日子,半年前才走在一起。」
「老爸知道嗎?」
「我希望時機成熟時才告訴他。」
三姐的聲音仍是甜甜的,我很喜歡她現在的樣子。
「可日,你又怎樣?找到男朋友沒有?大學是不是有很多高材生?」
「高材生通常愛書多過愛女人。」
「自己一個人搬到外面住,應該有更多艷遇。」
「我沒遇到色魔已經偷笑。」
我們咭咭大笑。
「說認真的,艷遇倒沒有,卻遇到一個作曲家。」
「真的﹗說來聽聽﹗」歡欣瞪著雙眼說。
我便詳細將這幾個月的飲食生活告訴三姐。
她羨慕我每晚也可享用不同國家的菜色。
「那你們昨晚吃什麼?」
「他昨晚忙著錄音,所以沒時間,我們只吃了白灼蝦、椒鹽九肚魚和清炒花枝片。」
「沒時間也這麼豐富﹗過份﹗」
「和他平日那些異國風情的美食,昨晚已經非常普通了﹗」
「你們兩口子的生活也很甜蜜呵﹗」
「不要亂說,我們只是鄰居。」
「你騙不了我,你的樣子出賣了你自己。」
「不是嘛﹗」我拿起歡欣房中的化妝鏡,想看看自己的樣子。
「沒什麼特別啊﹗」
「你說起楊子敬時的樣子,和我說起『慢半拍』時一模一樣。」
是嗎?
「他只是我的好朋友,這段日子有他的晚餐供應,我才可以繼續肥肥白白。」
「等著瞧吧﹗」
我們很久沒談得這樣暢快。
和三姐一起的時間總是很快樂的。
我發現在三姐的衣櫃旁邊,掛了一個鐵片琴。
就是從前英姐買給三姐的那一個。
「你還記得它嗎?」
我點頭。
「我還記得你常吵著要我奏這首歌。」
三姐把鐵片琴拿下來。
她從抽屜中拿出兩支膠捧,每支的頂端也有兩個小圓球。
膠捧打在鐵片上,便會發出「叮叮」的聲響。
三姐認真地奏出「青春舞曲」的一段。
「小時候我放學便吵著要聽三姐那個叮叮聲的歌。」
「真令人懷念。」三姐微笑著說。
我們聽著兒時的音樂。
歡欣的世界彷彿從來沒有悲傷。